秋陽穿過路邊榕樹葉的間隙,在青石板上洇開的碎金,比北方的霜色多了三分黏膩。竹筐里的柑橘泛著蜜色光澤,果農粗糙的指腹撫過果皮上的細絨毛,像在觸摸一整個夏天的余溫——那些被臺風揉碎又被蟬鳴縫補的日頭,最終都凝成了果臍處那圈淺黃的甜。草繩穿過果蒂時發出細微的脆響,將它們串成懸在騎樓廊柱上的風鈴,風過時,不是叮當,是果肉里糖分碰撞的悶響。
古巷老茶鋪的木門軸吱呀轉動,陳皮在陶罐中舒展的聲響,比檐角銅鈴更輕。十年陳的果皮泡出的茶湯,在白瓷盞里漾著琥珀色的渦,像把光陰也泡軟了。入口先是微苦,像咬到未熟的青柑,回甘卻漫過舌尖時,突然懂了《歲時廣記》里"十月收柑子,曝干,藏之"的深意——不是藏果,是藏一段會呼吸的時光。掌柜用竹勺舀茶時,袖口磨出的毛邊掃過茶案,案上那道被歲月刻出的淺痕,盛著的不是茶漬,是年年歲歲柑橘落下的淚。
田埂上的晚稻還擎著半黃的穗,稻芒在風里輕輕刺著天。稻草人戴著褪色的斗笠,衣袂上的補丁是去年防汛時撕的口子,此刻正兜著南來的暖濕氣流。老農蹲在田邊抽煙,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滅,與遠處祠堂檐角的銅鈴相和出一段不成調的曲。他說"霜降種麥正當時",手里的鋤頭卻還沾著夏末的泥——那是插完最后一茬秧時,被田埂上的石頭硌出的豁口,如今正嵌著半片枯稻葉,像給季節的齒輪卡上了一枚軟木塞。
暮色漫進天井時,竹篩里的桂花正被蒲扇扇出細碎的云。婦人用蒲扇輕輕扇著,香氣便順著騎樓的廊檐漫開,與隔壁鋪子飄來的姜撞奶甜香纏在一起。這光景,倒應了《清嘉錄》里"晚香開罷,桂子落紛紛"的記述,只是那些落在篩子里的金黃,不是凋零,是把秋陽碾成了粉,好和著糯米粉蒸成糕,讓日子在齒間也能開出花來。
原來,南方的秋從不用"蕭瑟"作注腳。它是柑橘皮上的細絨毛,是陳皮罐里的光陰褶,是老農鋤頭上的泥與稻——在寒暑交替的褶皺里,藏著最綿長的生機。就像此刻,騎樓廊柱上的柑橘串輕輕搖晃,把蘇軾筆下的"一年好景",釀成了可以觸摸的溫度,貼在每個過路人的衣襟上,帶著點黏,帶著點甜,帶著點不肯急著入冬的執拗。